雨彐土成

醉里论道,醒时折花

【蔺靖】落英(花吐症paro)

-1-

金陵的这个冬天似乎格外的冷,饶是做过三军统帅的陛下,也在寝殿里加了个炭盆。
 
萧景琰坐在书案前,不远处的炭盆发出些微炭块爆裂的响声,他活动活动手指,够过下一本奏折,翻开来看,又是说江州雪灾的事情。江州地处北方,本就多雪,加上今年天气严寒,不少百姓的房屋都被压塌了,好在朝廷反应及时,拨款派人前去赈灾,从呈上来的奏表看,百姓生活已经无碍了,还说多亏琅琊阁派人及时送来了大量木料,房屋才能这么快重建起来。
 
琅琊阁。
 
萧景琰已经有一阵没看到这个名字了,蔺晨回琅琊山已有两个月,期间一封书信也无,他主动寄去过一封,回信的竟然是飞流,问庭生好不好。
 
萧景琰抬头,听外面簌簌雪声,不知琅琊山现在冷不冷,先生开着窗子睡觉的毛病有没有改一些,虽说习武之人身体强健,可也经不起瞎折腾。当年北境一战,蔺晨也受了伤,医者不自医,军中最好的大夫就是他,他一倒下,大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,幸而老阁主及时赶到,才救了他这条命,可也因为耽搁了几日,留下了病根,一受凉就头疼咳嗽。
 
前两年在金陵,因着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一门心思教导庭生,也没什么机会到外面受风,病根去了一些,却不知这一回琅琊山,还记不记得要自己注意。
 
想到蔺晨旧病复发蹙眉忍痛的样子,萧景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。
 
他也没想到会和先生闹僵,先生本是来去自由的江湖人,却愿意留下来辅佐自己,教导庭生,帮自己撑起那个父皇留下的烂摊子。他也知道先生对自己本无什么情谊,全因已故旧友的“托孤”,自己不顾他的劝阻,执意要立庭生为太子,还说出了那么重的话。
  
——“这是我萧家的天下,朕的江山要给谁,还轮不到别人插嘴!朕意已决,请先生不要再说了!”
  
话一出口,萧景琰自己也后悔了,蔺晨处处为他着想,此话实在诛心,但覆水难收,他又不知如何补救,只抿紧了嘴唇,不再说话。
  
蔺晨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,气极反笑,“好好好,这是你萧景琰的天下,本来也同我没什么关系,我在这儿操什么闲心?既然陛下不愿信我,那我走就是,省的陛下觉得我居心叵测插手立储!”说完,不等萧景琰反应,拂袖而去。
  
萧景琰辗转反侧一个晚上,心里总惴惴不安,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到蔺晨府上道个歉,请人回来。谁料到早上一去,蔺晨竟已经离了金陵,回琅琊山去了,还留书一封,说琅琊阁永不涉朝局,从此音信断绝。
  
萧景琰不是没想过去亲上琅琊山去找,但一来朝中实在事务繁忙,分身无暇,二来他也怕蔺晨是真的腻了这些琐碎政事,想做回他的逍遥阁主,那自己一去,岂不是自讨没趣,给人徒添烦恼?但若真不去的话,实在对不起小殊的心意,恐也会让先生寒心。这一犹豫一权衡,就从初秋拖到了入冬。
  
等江州雪灾的事情处理妥当,还是亲自去一趟吧。
  
萧景琰这样下了决心,又继续看自己的奏折,没想到下一本正是关于琅琊阁的,只不过是说了琅琊阁神秘莫测,在民间威望极高,或对朝廷有威胁。此次运送木料到江州,定也是存了收买民心之意,其用心之险恶,令人发指,希望皇上能派兵围剿琅琊山,捉拿乱贼蔺晨。
  
这一本耸人听闻不知所谓的奏折看的萧景琰心头火起,他蹙着眉头,提笔在那奏折上回了“一派胡言”四个大字,笔锋遒劲,几乎带了冰冷的金戈之气。
  
-2-
  
飞流端着药碗,少见的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过回廊,站在了蔺晨的房门口。
  
他嗅了嗅手里的药碗,苦味直窜上来,惹得他皱眉将碗拿远些。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闷咳,他有些急了,一把推开门,嘴里嚷嚷着:“吃药!不咳嗽!”
  
咳嗽停了一瞬,又变本加厉,这回似乎是压都压不住了,飞流端着托盘绕到八扇屏后面,大步到床榻边,将药碗往前一送,“吃药!不苦!”
  
昔日风流倜傥的琅琊阁阁主,此刻靠坐在床头,面色苍白,袖口里露出的一双手,瘦的青筋分明。他有心安慰飞流,可喉间的痒痛让他只能一个劲儿的咳嗽,直到把那朵花咳出来。
  
这次是芍药,景琰不喜欢,不放到匣子里去了。
 
飞流眼尖,看到那白色花瓣上的点点殷红,心中便本能的升起恐惧,他上前抢过那朵花扔到一边,然后把药碗塞到蔺晨的手里,大眼睛紧紧盯着蔺晨,用表情催促“不听话的病人”。
  
虽然知道自己的病喝什么药都是白费,蔺晨还是将那苦药喝干,就当宽了飞流的心。果然,看见蔺晨一滴不剩的喝了药,飞流的脸色好了很多,他把散落在蔺晨周围的花一朵一朵的捡起来,“晒干?”
  
蔺晨点了点头,又捡了一朵别在少年的耳旁,“帮哥哥一个忙,把伯伯叫来,哥哥有话要和伯伯说。”
  
飞流乖乖点头转身往外,似乎还有些不放心,见蔺晨笑着朝他摆摆手,才捧着那些花一步三回头的走了。蔺晨看他的背影消失,又咳了起来,这次只有些散碎的花瓣,血却是越来越多了。
  
蔺老阁主来的时候,蔺晨还没来得及毁尸灭迹。老阁主嗅到了血腥味儿,再看蔺晨手心里沾着血的花瓣,心就沉了下去。
  
蔺晨倒看着像没心没肺的,扬眉跟自家老爹打招呼,“您忙什么呢,整天见不到人影儿。”
  
老阁主在床边坐下,难得温情一回,拿手帕把蔺晨手上连花瓣带血都擦干净,嘴上不饶人,“忙着给琅琊阁培养接班人,反正你时日无多。”自己说完这话也觉得喉头发堵,沉沉一叹,“真没别的办法?”
  
蔺晨乖乖伸着手让老阁主擦,听了这句话,竟还笑了,“还老说我是庸医,这病您多少年前就教我了,三个月必死无疑,除非与倾慕之人心意相通。”
  
“萧景琰那头,你就连试都不试?”
  
“不试,这事儿他不知道,对他对天下都好。”
  
萧景琰的江山是多少人用命换回来的,他肩上的这副担子,一辈子都卸不下来。自己现在去坦白,岂不是以性命相要挟?他答应了,堂堂皇帝,与客卿暧昧不清,与“以武犯禁”的江湖人纠缠在一起,传出去可还得了?他要是不答应,自己就会命丧黄泉,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,之后他会活在内疚与自责中。蔺晨如何舍得让他左右为难,痛苦一生?索性不说,回了琅琊阁来,断绝往来,时间一久,他自然会忘了自己,安心做他的盛世明君。
  
老阁主知道自己儿子的倔脾气,平时看着笑嘻嘻好说话的很,一旦真的决定了,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让他改变主意。
  
他心中酸涩,抬手给了这个不肖子孙后脑勺一巴掌,骂道,“那你就让你爹我眼睁睁看着你死?臭小子!你还不如不回来,死在外面,眼不见为净!”
  
蔺晨被他打的身体前倾,喉间又泛起痒意,咳嗽了两声,方正色,“爹,对不起,不能为您养老送终,还连累您为我劳心伤神。您的养育之恩,我只能来世再报。虽然觉得对不起您,但是景琰那边,真遇到什么紧急的事,希望您看在天下百姓的份上,多帮衬帮衬。”
  
说的这么大义凛然,还不是为了保住萧景琰那看的比命还重的江山?老阁主很不想答应,但都说儿女是前世的债,现在债找上门来提要求,能拒绝的了吗?
 
老阁主看着儿子眼中的恳求之色,缓缓的点了头。

  -3-
  
熬过了冬天,便又是新的一年。萧景琰总算是将积压的朝政处理的差不多了,庭生成了东宫太子,平日里也能帮忙分担些奏折,萧景琰顿感压力减轻不少,空出了些时间。
  
琅琊阁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,萧景琰派了多少人去,都无功而返,倒是言小侯爷和景睿深冬的时候去了琅琊山一趟,回来萧景琰问起,都说小聚之后少阁主就继续云游去了,他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。
  
萧景琰算了算日子,离亲耕还有半个多月将近一个月的时间,到琅琊山一来一回足以,正好趁着年初没什么要事,去看一看蔺晨。
  
说走就走,萧景琰让太子暂时监国,带了几个随从,轻装简行到了琅琊山脚下。递了拜帖上去,人就在山下候着,没想到下来接的人竟然是飞流,萧景琰也是许久没见这孩子,这乍然见面,想问问近况,却见少年的腰上系着白麻带,分明是给谁戴孝。
  
萧景琰心里咯噔一下,忙问他怎么回事,是哪位前辈去世,飞流皆不答,只是带着他们往山上走。萧景琰跟在后面,越走越觉不安,他不断安慰自己,或许是自己不认识的阁中某位长老,蔺晨和蔺老阁主都武功高强医术卓绝,不会有什么事情的。
  
就这么一路上了山,进了琅琊阁,飞流走小路直接将萧景琰带到后山蔺晨的住处,让他在前厅坐着,自己出去了。
  
萧景琰这还是第一次进琅琊阁,更别说是蔺晨从小到大的居所,他有些好奇的四处打量,发现这里虽然干净,似乎经常有人打扫,但是没什么人气儿,好像很久没有人住了。他控制不住的站起来,在屋内转悠,突然瞥见端端正正放在窗前几案上的檀木折扇,伸手一摸,上面还有薄薄的一层灰,他的心就沉沉的坠了下来。
  
这扇子萧景琰再熟悉不过,那是自己登基之后赏赐给“客卿”蔺晨的,是名家手笔,做工用料无一不精致考究,蔺晨本来就喜欢这些,拿到之后更是爱不释手,整日里别在腰间,时不时就要拿出来把玩一番。现在它放在这里落灰,究竟是主人喜新厌旧,还是……
  
正当他思索之际,有人推门进来,来人萧景琰也认得,是蔺晨的书童清风,跟着蔺晨上过战场。清风手里捧着两个木匣子,底下那个稍大些,上面那个稍小些。他见了萧景琰仍是不卑不亢的一礼,将两个匣子递上来,“这是我们少阁主吩咐给先生的。”
  
萧景琰不接那箱子,而是沉了脸问,“你们少阁主呢?还是不肯见我吗?”
  
少年捧着匣子的手臂颤动两下,萧景琰竟然听到了这沉稳少年的抽泣声,他心中不好的预感更甚,让他冷汗直流,少年压下了抽噎,“少阁主他……”
  
别说了!别让他说下去!萧景琰!别让他说下去!
  
有个声音在耳边炸响,萧景琰张了张嘴,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,低着头的少年却兀自接口,“少阁主他已经去了……”
  
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,萧景琰觉得周围寂静下来,他知道清风肯定还在说些什么,但是他听不见,像是瞬间被人夺了五感,落入了黑暗无声之地,脑子里像是有一根铁棍在搅动,也说不上是疼还是别的什么,折磨的他几乎就要晕厥过去。
  
怪不得,怪不得音讯全无,怪不得飞流戴孝,原来……
  
他用指甲狠狠的扣了自己掌心一下,感觉到指甲陷进皮肉,听觉才渐渐恢复过来,他听见自己抖着声音问,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  
“深冬……十二月初三……”
  
怪不得言豫津和萧景睿突然来琅琊山,原来是为了见最后一面,那回去不透露半点口风,也是蔺晨的授意?
  
萧景琰觉得自己两腿发软站不住了,他伸手扶住了几案,才勉强保持立姿,深吸了一口气,又问,“他是……怎么死的?”
  
清风抽泣的更厉害了,“是花吐之症……咳了三个月……刚开始还都是花,后来带了点儿血,然后血越来越多……然后……然后……”
  
花吐之症萧景琰是知道的,以前闲聊的时候蔺晨同他说过,说是从东瀛传过来的一种怪病,病人都是深陷情爱,不能将倾慕说出口的。得病之后会不断咳嗽,吐出各种花,如果三个月仍然不能与倾慕之人心意相通,就会吐血而亡,无药可医。
  
蔺晨也有爱到如此地步的人吗?那人是谁?他为什么不表明心意?
  
“他……可有说过他倾慕之人是谁?为何不能说出口?”
  
清风没回答,而是将手里捧着的匣子放下,擦了擦眼泪,“少阁主吩咐,自己去世之后要将这些东西随葬,老阁主说还是让我交给先生,先生看了就明白了,清风告退。”
  
萧景琰现在顾不得别人了,他抖着手去开了那两个木匣子,小匣子里都是晒干的花瓣,有一些上面还有血迹。这些花儿没晒干之前定然都很娇艳,却朵朵都是蔺晨的催命符。
  
萧景琰拼命克制着不让眼泪落在这些花瓣上,他仰头眨了眨眼睛,才又开了第二个匣子。这匣子里的东西就零碎多了,有用过的酒杯,做工粗糙的木笛,荷包,甚至还有一缕用丝带绑好的乌丝。看上去像是哪个垂髫幼童的“收藏”,萧景琰却一瞬间就明白了蔺晨爱之入骨又无法开口的人是谁——就是他萧景琰自己啊。
  
酒杯是在北境,两个人一起去祭拜小殊的时候,自己用过之后随手给他的;木笛是有一年他生辰,临时起意非要自己给他准备个有新意礼物,当时他们在京郊猎场秋猎,哪里有什么有新意的东西,萧景琰被他缠的没办法,找了截木头给他削了个笛子,因着从来没做过这个,成品实在是惨不忍睹,吹出的音来还奇奇怪怪,萧景琰觉得不好意思想要回来,却被他宝贝似的揣进袖子里,说是拿金山银山来也不换;荷包是上元节的时候自己送给他的,母后多绣了一个,自己也没什么用,看他腰间没有荷包,就塞了些花蕊之类的东西给了他,之后也没见他戴,还以为他不喜欢这些东西;那缕头发是萧景琰的,蔺晨趁着他睡着了偷偷割了他的一缕头发,被醒来的萧景琰发现,还硬说这是龙须,要拿去入药……
  
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,萧景琰自己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时候给他的了,他却一样不落的好好收在这匣子里,还当做希世奇珍,要他们跟着下葬。
  
将那匣子抱在怀中,萧景琰才明白,蔺晨哪里是没说过,他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,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,无不都是在表达爱意,最后因为这自己一直没察觉出来的感情,病入膏肓,还想着不要让他为难,悄悄的死在这琅琊阁,把那些回忆和心意都带进坟墓,不给自己和自己看重的大梁江山留下一丝一毫的麻烦。
  
怀中的木匣坚硬,硌的萧景琰胸口生疼,他却像抱着匣子的主人一样抱着它,哽咽着喊蔺晨的名字,痛苦几乎要化为实质从他口中呕出来。
  
蔺晨,蔺晨……
  
老阁主站在门外,听里面传出撕心裂肺的痛哭,抬手抹掉眼角泪痕,转身离开。

-4-
  
朝中大臣发现,自打陛下从琅琊山回来,精神便大不如前了,虽说仍然勤于政事,可却好似没了生气,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。身体也不好了,上朝议事的时候,总是咳个不停,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。有眼尖的大臣,甚至看到过陛下退朝起身的时候,衣袖间滑下一朵花来。
  
皇帝病入膏肓的消息很快在文武大臣之间传遍了,人心惶惶,有人甚至猜测是太子等不及了,给皇帝下了毒,不然为何皇帝正值壮年,这么短时间就到了如此地步?
  
这胡乱的猜测似乎是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,他当即下了一道诏书,说自己生病需要好好休养,国事全都交给太子,命众臣尽心辅佐,从此就再也没露过面。

皇帝从琅琊阁回来三个月后,在自己的寝殿无声无息的驾崩了,小内侍晨起去伺候皇帝洗漱更衣,推门一看,满床的红梅与白梅,他们的皇帝陛下就躺在这中间,表情安然的像是正在做什么美梦,手里还攥在一把檀木折扇。

下葬之时,新帝按照先帝的遗旨,不随葬任何的玉石珍宝,绫罗丝绸,只是一匣子晒干的花瓣,一副年轻公子的画像,和那把他始终不肯松手的檀木扇。

不知从哪儿传出了消息,先帝是得了那花吐之症,求而不得,三月便殒。百姓对这等皇室秘闻最感兴趣,很是讨论了一阵子,猜测那神秘“美人”的身份,一时间各种离谱猜测层出不穷。却也有人听罢嗤笑一声——“那可是坐拥天下的皇帝,一招手什么没有,哪会有什么求不得。”

众人附和,一笑置之,人走茶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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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收快递,不安水表!
求小红心~小红心多我就写he开车番外!
对灯发誓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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